关于拯救、意外和野心,《棒!少年》的背后

2020-12-17 场外曹思颀

纪录片《棒!少年》全国公映的当天,孙岭峰换掉了微信头像。新头像是他和“强棒天使棒球队”里4名队员马虎、小双、李海鑫、大宝的合影。随着影片走上银幕,这群十四五岁的孩子得到了来自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周迅、徐峥、王一博、TFBOYS、邹市明……文体各界大咖纷纷在微博推荐《棒!少年》,为这群“叫板命运”的少年加油。


而在这之前的很多年里,孙岭峰的微信头像是他和另一个更具影响力的男人的合影——美国第43任总统小布什(George W. Bush)。那张照片拍摄于北京奥运会前,中国队和美国队的训练赛后。 


在那届奥运会上,身穿国家队1号球衣的孙岭峰和队友们在最后时刻逆转击败了中华台北队。那是中国棒球在奥运会上唯一的一场胜利,也是孙岭峰上一次人生高光时刻。距今已过去12年。


关于拯救、意外和野心,《棒!少年》的背后

▲孙岭峰和天使棒球队的小队员们(从左到右:马虎、小双、孙岭峰、李海鑫、大宝)。


北京奥运会闭幕不到半年,那座见证了中国棒球历史的五棵松棒球场就被拆除。准确地说,在它还没有落成时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国际奥委会在2005年和2007年将棒球先后移出了伦敦和里约两届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了单日客流量超过10万的华熙Live·五棵松大型商业体。


孙岭峰也和中国棒球一起落入了“想发力但没有结果”的循环中。他去职业队当过教练,却遭遇了联赛的停摆;他到赛事公司希望重建联赛,最后又和投资人不欢而散。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12年间他一直“带着使命感,想把中国棒球推得像日本、韩国、美国一样”,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一、疯子和疯狂


孙岭峰很忙。和懒熊体育记者第二次见面的当天,他一早才从深圳回到北京。先把马虎送回了基地,又驱车一个半小时从通州来到市区。采访结束后,他还要再往西开,“去丰台和几个朋友吃饭”。在影片上线前的关键宣发期里,他总是这样在不同的活动中赶场。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参加4场点映活动,能发7条朋友圈。


“产业逻辑”是谈话里的高频用词。他希望全方位提高中国棒球,无论是竞技成绩、社会影响力还是商业开发。“棒球是唯一一个亚洲人已经论证了产业挣钱多、人口参与多的体育项目。世界排名日本第一,就证明身体决定不了未来高度。我们也能做到。”


同样的观点,在PONY棒球联盟中国区总监夏毅先生的口中得到了印证。他在看来,相比起篮球、排球等依靠身体选材的传统项目,棒球更讲究策略,“三分靠身体、七分靠博弈”。


以弱胜强的戏码屡见不鲜。在孙岭峰看来,2008年奥运会的胜利就是最好的例子。“按实力来说,中国棒球队20年追不上中华台北队。但是(奥运会)比赛我们就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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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棒球队在2008年奥运会上。


球员时期,孙岭峰被称为“亚洲盗垒王”,常常在不利的情况下用非常规方式打开局面。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他是“最鸡贼的运动员”,脑子里全是各种鬼点子。“比如这人打棒特别牛,一到比赛我就不给你打,用4个坏球保送,再把下边的人收拾了。甚至有人再犯点坏,‘啪’一个球冲你膝盖上,给你震倒。”


他喜欢审时度势,琢磨各种以小博大、以轻博重的博弈方法。过往的经验让他在退役进入商业世界后,继续天马行空。在2014年运营棒球联赛的时候,他的野心是“用5年时间,把中国变成世界第三大棒球职业联盟。”


“其实这并不靠成绩,靠的是大环境。因为中国有人口做基数,都想要大陆市场。借用中国台湾的资源,先把自己做起来。再借用亚太地区的资源。最终联合亚太地区跟美国对抗。这件事是完全可操作的,完全能行。”


孙岭峰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未来的中国棒球第一人。“引爆中国市场需要一个明星球员,找美国人谈,我给你个球员,你要保证这个球员每年10场球的首发。一个美国大联盟球队要打162场常规赛,40人名单里搁1个(中国球员)就行了。”在他对竞技体育的判断里,即使中国球员的能力尚未达到MLB(美国职棒大联盟)的水平,在那样的环境里也能得到快速成长。更何况,找到中国“棒球界的姚明”也是MLB多年来的希望。


在孙岭峰当年的如意算盘里,这一切甚至都可以做到一本万利。吸引台湾职棒和MLB的外部驱动力是中国大陆市场,付给美国人的球员薪水最后可以收回来,因为他“会和球员提前签好经纪合约”。要启动这个项目,孙岭峰认为自己需要“两个多亿”用作流动资金。


他不知不觉间加速了语速,也举出了阿里巴巴等其他领域的成功案例。“哪个是中国人自己建的?都是学人。但中国有人口红利。”在他的未来愿景里,大陆职棒和台湾职棒的合并,就是为了模仿MLB里“全美联盟+国家联盟”、日职棒“大西洋联盟+太平洋联盟”的模式,从而超越韩国。


谈话中,孙岭峰的兴奋和自信溢于言表,就像讲述一个已经成功的案例。但他忽略了现实的残酷之处,创业是九死一生的游戏。在中国,大部分初创公司连7个月都撑不到就消失了——比MLB一个完整赛季时间还短。


孙岭峰当年的天马行空最终没人买单。在平行时空里,故事的结局也许叫做“疯狂”。但在现实中,他只能被投资人当做“疯子”。


“资本需要的是案例,你光讲一个故事是没有用的。”他接受了那个梦无疾而终的结果。至少在依靠《棒!少年》收获大量曝光后,他可以大方地承认这一点。“如果我没成功,咱俩都没有机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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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中职棒联赛揭幕战 天津安达雄狮vs北京猛虎队。


二、拯救天使


强棒天使爱心基地距离北京市中心有40多公里。尽管从行政意义上,它仍然属于通州管辖。但在实际位置上,这里几乎已经进入了河北界内。“往南3公里就是香河”,孙岭峰介绍道。


《棒!少年》没有让基地在周边出名。最近的公交车站离基地大约2公里,车站边三轮车铺的老板和顾客都不知道附近的棒球基地。大约15分钟的步行途中,只有不超过5辆汽车从那条乡野小路驶过。没有一辆愿意停下,哪怕踩一脚刹车。比起一部体育纪录片,那里应该更适合用来拍摄刑侦或者犯罪题材的影视作品。


新基地以前是一个农家乐,周围“徽派印象”、“真人CS”等标志还没有拆除。孙岭峰和孩子们今年3月搬到这里住下,也包括已经70岁的“师爷”张锦新。这是天使队5年来的第4个“家”。


这不是孙岭峰第一次关注公益和慈善。据他介绍,2008年还在美国备战奥运时,他就曾对汶川地震灾区进行过捐助。“那会就纯得瑟,人家捐我也捐。”和纪录片里面对镜头时一样,孙岭峰在日常表达里不善于自己的想法进行修饰和包装。


而他第一次意识到媒体的力量是在2010年。他跟随一支少棒队夺得了软式棒球的世界冠军——球队里就有一些穷苦出身的孤儿。他开始走上电视,湖南卫视的《天天向上》和央视体育频道的《体育人间》里都能找到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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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岭峰(右二)参加天天向上录制。


强棒天使爱心基地里,有一群父母或早逝、或离异、或无法提供抚养能力的困境少年。上个月初,11岁的李亚飞突发急性脑膜炎,在重症病房治疗了超过10天才脱离危险。用大飞家人的话说,“这孩子在家里出不了一天就得死”,根本没钱治。


救人的钱也不是孙岭峰一个人掏的,他拿不出这么多钱。自从2015年底组建天使棒球队后,他多次遭遇资金断裂,曾卖掉了丰台的房子和一辆奥迪A8补贴基地。相比起MLB里球员动辄百万美元的年薪,中国棒球运动员的收入少得可怜。“每个月1万块左右吧。运动员属于体制内,关系在体育局,不可能再高了。”孙岭峰退役后在江苏队当过教练,“加一块,一年也就100来万。”


救大飞的是一家叫做和睦家的私立医院。像这样帮助过天使基地的民间机构还有不少,他们不见得通过直接捐钱的方式表达善心,却总能在关键时刻雪中送炭。孩子没肉吃了,有企业送来20只羊;新基地没有暖气,有朋友送来了500个电暖气片。就在采访的当天中午,基地里又收到了从山东送来的几千个苹果。“如果不是身边有这么多人帮,根本就不可能做成现在这样。有太多支持,都是无名英雄。”


他特别提到了现在新基地的老板,孙岭峰管他叫“大哥”。“今年疫情买不到菜了,大哥就把基地旁边的地给我们租下来。这地租下来算谁的?算大哥的。谁在用呢?我在(免费)用。”孙岭峰很乐意接受这样体面的捐助形式,就像他当年帮助马虎、小双他们那样。


在孙岭峰看来,做公益如果只是一味赠予,就相当于“养了一堆寄生虫”。他希望用行动帮助孩子们重塑价值观,“从根儿上改”。他带着孩子们在菜地里种菜,吃不完的就挂在网上卖。钱虽然不多,但能让孩子们感受到劳动带来的收获。


靠捐赠毕竟不是长久之法。2017年初,孙岭峰的强棒联合文化发展(北京)有限公司收获了创新工厂和西藏骊祥实业有限公司的种子轮投资。一年后,他们又得到了黑蝶资本和复星集团的两轮投资。他说要赚点钱让基地里的孩子更好过。


关于拯救、意外和野心,《棒!少年》的背后


三、意外的最佳纪录长片


某种意义上说,纪录片《棒!少年》可以算得上2020年中国体育最佳营销事件——拍摄由导演和身后的团队出资,后来爱奇艺掏钱买走版权进行后期制作和宣发,孙岭峰只“承担了摄制组在基地的部分伙食和住宿”。小投入换来“大回报”,无数观众通过纪录片知道了天使棒球队的故事。


但这也许只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成功。或者,还远不能说《棒!少年》已经成功。


数据是残酷的。据猫眼电影专业版的数据,除上线当日外,《棒!少年》的排片率就一直低于1%。截止12月16日下午17:00,分账票房为329.8万——远低于两年前同样从“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长片”走向院线的《四个春天》。后者在上映一周内的排片率几乎都稳定在1.5%以上,同期的分账票房达到了501万。


一位资深电影宣发从业者告诉懒熊体育:“这种量级的片子,排片差1%就已经不小了。更别说两年前,电影的拍摄和制作还没有受到疫情及其他因素影响,《四个春天》当时面临的院线竞争比现在更大。”


另一个信息则显示,《棒!少年》的“所有制作宣发费用可能不超过700万”。普通院线的宣发费用通常在2000-3000万上下,据懒熊体育了解,另一部体育题材的电影《夺冠》的宣发费用甚至超过了1亿。或许《棒!少年》从开拍,就注定不是一个资源充沛并指望大赚一笔票房的影视项目。


导演许慧晶在《一席》的演讲可以侧面证实这个说法。“年后疫情爆发,很多原定的项目被搁置。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剪辑尝试,一做又是半年。当时我和公司的合同终止,基本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半年的时间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


甚至连“如何讲好这个故事”本身都无法预知。许慧晶常年关注社会和农村题材,开机时他只意识到了这群困境中的少年可以让原本小众的棒球“出圈”,但当他进行完第一轮拍摄后,还是陷入了困惑。


“最开始我们是按照群像的方式拍摄,大范围的铺人物。虽然我们跟拍了这么多的孩子,但还是会觉得心里没底。好像没有出现一个绝对的主人公,或者说可以串起所有人的角色。”


关于拯救、意外和野心,《棒!少年》的背后 ▲纪录片《棒!少年》中的主角马虎。


马虎的意外出现拯救了许慧晶——这个电影里的主人翁在纪录片开机时并不存在。甚至他都不在天使队另一位教练郭忠建的选材池里。因为约定的小朋友反悔,不愿白跑1000多公里的郭教练才将他接回了基地。


这样的意外还有很多。在广东冬训时,“师爷”张锦新告诉小队员们“要把你们训练成狼”,犯了错误的马虎在一旁说“我就是条流浪狗”。这个真实的瞬间不靠排练,无法演绎,甚至都难以捕捉。据许慧晶透露,他之前的纪录片都是采用单机位拍摄。如果沿用至《棒!少年》,那这个镜头将无法被呈现。


孙岭峰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由公众号“3号厅检票员工”发起的行动指南,上面写着:“请打电话告诉影院,我们想看《棒!少年》,能否为我们排一场?”尽管他的名字出现在了联合出品人的名单里,但孙岭峰还是不在乎他本人和强棒公司能否从最终的票房收入里获得分成,“就是为了推广棒球。”


四、如果棒球能记得


赚钱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


纪录片并不在孙岭峰和投资人的最初商业计划之中。根据公众号“复星蜂巢”的介绍,复星之所以选择投资“强棒联合”,是为了“形成围绕棒球培训、场馆运营、营地游学、赛事IP等衍生服务的闭环生态链。并以优质赛事为核心,开发衍生产品及服务,与留学、旅游、娱乐等形成协同生态,打造综合体育平台。”


计划里提到的“棒球培训”,是孙岭峰在职业联赛后,在产业里想要找到的又一个切入点。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赛事公司时的亢奋状态。“迅速扩张,公司从十几个人到四五十人。培训‘哗’一下开好几十个学校。”


那是中国体育产业和资本一起蒙眼狂奔的时代,所有人都在用融到的钱加速抢占市场。在原本市场客单价200元的情况下,孙岭峰用几十元的超低价快速获客。同时也在石景山万达和望京等商业区开办棒球打击馆,希望达到引流的作用。


根据中国棒球协会相关信息显示,2019年全国只有500所中小学开设了棒球课程和相关训练,覆盖的中小学生只有20000人左右。专业的棒球联赛更是经营惨淡。2018年只有6支球队参加,一共7天就打完了一年的所有比赛。


没有市场,获客和引流无从谈起。这笔千万级的融资很快被烧光,棒球培训这条路没能走通。


《棒!少年》完全是意外之喜。2018年,爱奇艺在华人纪录片提案大会上看到了一段3分钟的片花后,才进入到影片的制作和宣发过程中。在此之前,天使队曾接受过二更、NHK等多家媒体的采访和报道,但从未产生出大规模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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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里的小女孩们。


孙岭峰也在开拓新的商业可能。根据“天眼查”的信息显示,强棒公司在今年7月28日加入了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电影发行、演出经纪3项经营范围。据他介绍,目前已经开始筹拍另一部同题纪录片《棒!少女》——主角是他从四川凉山州接回基地的一群女孩;此外,马虎还参与了另一部棒球电影《9号传奇》的拍摄。


但他坚决否认了“刻意卖惨”的质疑,表示自己深知媒体的作用和影响力,但只是把媒体作为一种记录工具。“我相信这是积累,会留痕迹。10年以后看,我所有说的话没变化。”


孙岭峰说自己之所以把选材范围缩小到贫困小孩身边,是因为“精力不够”。他多年的好友、PONY棒球联盟中国区总代理夏毅认为,这恰恰可以证明孙岭峰公益棒球的可贵。“在棒球圈,能跟孙岭峰教练打球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可以轻松找到很多学生去。但他选择了一条困难的路。”


孙岭峰的朋友圈没有访问时间限制,可以找到很多过去的印记。他在2015年1月就注册了强棒公司,但那一年里,大部分仍然是他一些参加赛事推广活动或者行业峰会的内容。直到11月9日,才第一次出现和公益沾边的内容:“谁的福报越多,谁的能量越大。与智者为伍,与良善者同行,心怀苍生,大爱无疆。”


画风开始从西装变成了工地。4天后,孙岭峰第一次晒出了施工的照片。“基地200万启动资金是我和朋友一起凑的。”两周后,他在朋友圈“直播”了找到小双的过程。


他说自己将天使队放到了很重要的位置,甚至超过了公司本身。“我跟投资人都说过,特别极端的时候,强棒可以死,天使队不能死。这些孩子是命。因为有天使队在,一切还有希望。如果天使不在了,就没希望了。”


对于未来,孙岭峰希望保平争胜。“孩子们长大了有饭吃,这叫保平。至于‘争胜’那叫‘争’,有可能争下来,有可能争不下来。”2017年,天使队获得了国际青少年棒球赛事PONY杯的成长组冠军。但那并非代表同年龄段的最高水平,上面还有冠军组。孙岭峰自己也承认,“他们水平现在达不到世界领先。”运动员出身的他还是不愿认输,“但是棒球的偶然性大。在美国大联盟,最次的球队一年也要赢30-40场球。” 


纪录片《棒!少年》最终以一场没有胜利的比赛收尾。这是体育的常态,也是商业的常态。孙岭峰还会带领着天使队和公司一起向前,就像球员时代每一次挥棒和跑垒——看不见结果,然后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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