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望」是懒熊体育推出的一档观察、研究、探访日本体育产业和商业管理运营实践的栏目，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个中内容能为中国的体育从业者提供有益的经验参考和发展启示。
日本乒乓球最近这些年的崛起，都有目共睹：2022年亚洲杯，张本智和帮助日本队时隔33年再次夺亚洲杯男单冠军；2024年亚锦赛，日本50年来首次在亚洲大赛上战胜中国队夺得女团冠军，同一届赛事中，张本智和助日本男乒时隔50年再获金牌…
在这一系列的突破背后，除了运动员及其团队的努力、中国旅日教练的“助攻”、日本奥委会精英学院计划（JOC Elite Academy Program）的托举等等之外，T联赛的贡献也不容忽视。
以巴黎奥运会为例，不管是赢得女单铜牌的早田希娜，还是与早田希娜一同夺得女团银牌的平野美宇、张本美和，抑或是虽不敌法国、无缘铜牌但比赛过程却打得有内容的男团成员张本智和、户上隼辅、篠冢大登，都是通过T联赛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作为日本第一个乒乓球职业联赛，T联赛扮演着“人才蓄水池”的角色，为霓虹国培养锻炼乒乓球人才提供了一个不可替代的平台。在T联赛创立之前，日本乒乓球的尖子选手往往都需要去海外集训，例如福原爱六岁就来到中国并训练了十年，水谷隼14岁去了德国训练。但有了T联赛后，哪怕是非尖子选手也有机会规律性、持续地打比赛，并通过比赛锻炼、提升。
筹备八年，由日职乒第一人发起创立
T联赛的诞生，与松下浩二（Koji Matsushita）——日本第一个职业乒乓球运动员、第一位在乒乓球德甲联赛（Table Tennis Bundesliga）效力的日本球员——密不可分。
松下浩二原本并不是一名职业运动员。1990年从“东京六大”之一的明治大学毕业后，他进入协和发酵工业株式会社（现协和麒麟）工作，担任该企业的运动员，用业余时间代表企业打球，期间还以个人身份参加了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
3年后，松下浩二跳槽到了日产汽车工作。正是在日产工作期间，他首次萌生了在日本建立职业乒乓球联赛的想法。熟悉日本体育的人都知道，当时正值日本职业足球联赛勃兴之时，J联赛从无到有，在完成筹备后正式开展运营。作为业余乒乓球选手，松下浩二亲眼看到效力于横滨水手足球队的舍友从业余球员晋升为职业球员后，待遇收入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骑自行车的足球运动员换了日产，很快又开始开宝马和奔驰了。横滨水手由日产汽车足球部演进而来，日产目前依旧还是横滨水手的大股东。
其实早在1989年，松下浩二就曾有过类似的体会。当时，他还在上大四，想在正式进入职场并专注于工作之前，去世界排名第一的乒乓球队——曾夺得当年世锦赛男子团体和个人单打冠军的瑞典职业乒乓球队法尔肯贝里（Falkenbergs Bordtennisklubb）看看，留作纪念。
松下浩二抵达这家俱乐部时，一位乒乓球职业运动员开着鲜红色宝马敞篷车接的他。此情此景让他意识到，原来职业乒乓球运动员光靠打球就能维持生计，“如果日本也有这样的环境就好了。”
▲球员时期的松下浩二。
正因为两度被职业体育的“钱景”所震撼，当松下浩二在1997年成为第一位加盟乒乓球德甲联赛的日本球员后，他就一直梦想着能在日本拥有一个职业联赛。
退役之后，他也一直在为之努力。
2008年北京奥运会，日本乒乓球队虽然拥有福原爱和水谷隼两位实力出众的选手，但还是与奖牌失之交臂。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时任日本乒乓球协会会长大林刚郎提议，为了将来能在奥运会和世锦赛上夺得奖牌，日本乒乓球需要创建职业联赛。
此后，日本乒乓球界便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筹备起职业联赛：2010年3月，“日本乒乓球顶级联赛发展稳定队”成立；2012年3月，“职业联赛成立研究委员会”成立；2015年4月，“职业联赛成立研究筹备办公室”成立； 2016年12月，日本乒协理事会批准成立T联赛。
作为球员，松下浩二曾先后在德国、法国的乒乓球联赛效力，但他并没有参与创建职业联赛的经历。在此之前，日本虽然有过乒乓球联赛，但那是企业间的比赛，是纯业余性质。如今要从无到有地筹备、打造一个新的职业联赛，松下浩二和日本乒协必然需要听取其他运动项目职业联赛的专家的经验和意见，尤其是如何筹款，怎样推广等等。在“职业联赛成立筹备办公室”成立后，作为筹备办主任的松下浩二，就与其团队积极地寻求与J联赛、B联赛和经纪公司等具有职业联赛成立经验的人士的合作。
最终，在松下浩二、日本乒协主导，日本职业体育界其他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下，日本第一个乒乓球职业联赛应运而生——2017年4月注册一般社团法人T联赛，松下浩二担任第一任会长。
▲正式运营前，T联赛在火车站办活动，进行预热宣传。
联赛产权由俱乐部所有，日乒协参与日常管理
虽然T联赛的创立离不开日本乒协持之以恒的助推，但日本乒协并没有在一般社团法人T联赛持股。一般社团法人T联赛有12个社员（成员），也就是现有的全部12家俱乐部，他们是联赛的股东，组成股东大会。换言之，T联赛的产权，完全归所有俱乐部投资人拥有。
在与懒熊体育对话时，T Marketing公司的社长（总裁）日下部大次郎（Daijiro Kusakabe，简称“日下部”）表示，这是因为T联赛是日本乒协的参加会员，不算是日本乒协的加盟会员。加盟会员受日本乒协直接管理，但参加会员不受。各种地方乒协或者学生乒协才是日本乒协的加盟机构，相当于后者的会员，类似于地方足协与全国足协的关系。
至于为什么分别叫参加会员与加盟会员这两个外人难以区分的名词，日下部表示，这可能是日语的文字游戏。
在股东会之外，T联赛设有理事会，相当于公司里的董事会。理事会作为T联赛的决策机构，一共拥有九个理事席位，对重大事务进行投票表决。在通常情况下，日本乒协代表、俱乐部代表，以及能够对T联赛的发展建言献策的外部有识之士分别占据三分之一的理事会席位，也就是各三席。外部有识之士一般来自法律、体育等各界。
具体到日常的赛程制定、市场营销、宣传推广等工作，则全部交由T联赛的运营公司T Marketing负责。在股权上，T Marketing公司由日本乒协和一般社团法人T联赛共享，二者各持股50%。
成本失控+疫情冲击致巨亏，旗帜人物悲情卸任
在历经一年半，完成与新球队交涉，寻找赞助商，开展宣传工作，并设计赛制等工作后，T联赛的首个赛季最终于2018年10月正式开幕。
作为一个新生的职业联赛，T联赛没有背负任何旧包袱，因此可以按照理想的职业联赛模型设计和运营，既博采众长，又根据自身需要进行灵活创新。
为了确保赛事拥有顶尖的竞赛水平，达到真正的“世界级”，T联赛像德甲联赛一样，向国际选手张开怀抱，选手来自韩国、新加坡、中国内地、中国台北等多个国家和地区协会，同时，对参赛球队设置高门槛，例如要求每支球队必须拥有一定数量的排名世界前列的选手，中国球手郝帅、闫安、何卓佳、程靖淇、孙铭阳等都曾参加过T联赛。
▲ T联赛在运营上，花了不少心思。图片源自T联赛。
不仅如此，T联赛在运营上进行了诸多创新，例如乒乓球桌下方安装显示屏，让其与裁判台侧面的显示屏形成矩阵，提高视觉冲击力，增加赞助商露出效果。此外，为了推动乒乓球在日本的普及，T联赛要求参赛球队是必须拥有一支针对六岁以下球员的开发团队。
精心策划的新职业联赛，迎来了预想中的梦幻开局。2018年10月24日，东京两国国技馆，T联赛在5624名观众面前正式拉开了帷幕。松下浩二后来在接受日本媒体《创业手账》采访时透露，开幕式当天，前去报道媒体数量是历届（日本）乒乓球锦标赛的两倍。最终，T联赛以高关注度结束了第一个赛季，其中决赛吸引了超过5000名观众现场观赛。
但当第二个赛季行至中途，新冠疫情不期而至。受此影响，T联赛当赛季于3月份暂停，又在4月取消了季后赛和决赛，已经完成的比赛的场均上座人数只有993人，距离起初设立的场均2000现场观众的目标相去甚远。根据当时T联赛理事会对外披露的信息，他们原本预计门票收入能达到3000万日元，但取消赛季剩余比赛约造成1000万日元的损失。与此同时，媒体版权和赞助收人也出现了相应的损失。2020/21赛季，T联赛虽然在当年11月开赛，但只能空场进行。疫情的持续，再次将观众挡在线下场馆之外、造成门票收入归零，并导致部分赞助商的离去。
为了填补疫情造成的比赛空窗期，T联赛在2020年9月举办了“2020日本全明星梦想赛”，由日本国家队选拔队与T联赛选拔队进行比赛。赛事通过众筹形式，一共筹集到约1090万日元，远远超过了最初设定的300万日元的目标。
可尽管如此，也尽管大部分赞助商愿意不离不弃、携手共克时艰，但由于运营策略失当，预算严重超支，再加上疫情带来的收入锐减，T联赛在前2个赛季深陷亏损泥潭。
2020年7月8日，随着两年主席任期的结束，作为赛事创始人、为T联赛呕心沥血的松下浩二卸任。“我们最终花的钱比预想的要多。这是一门生意，我们以为大概五年就能收回投资，但后来新冠疫情来袭，我们失去了价值两三亿日元的赞助商。T联赛有很多非常好的赞助商，他们允许我们提前借钱，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下去，但提前借钱让我感到很难过。这是唯一比困难更痛苦的事情。”他复盘道。
▲ T联赛新旧理事长交接，松下浩二（右）悲情离任，日本乒协专务理事星野一朗接任。
松下浩二25岁转为职业乒乓球运动员，退役后一直为日本乒乓球职业联赛奔走呼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名字完全可以与T联赛划等号，他也原本有望成为像川渊三郎之于J联赛那般存在，但由于内外部原因，导致联赛深陷亏损泥潭，最终只能黯然离去。“我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松下浩二的告别言语中充满了自责与无奈。
也正是因为创立之初亏空较大，到现在，每一家俱乐部每个赛季还要向T联赛上交1500万日元的会费。当然，这笔会费，最终T联赛也会以分成的形式返回给俱乐部。
其实，松下浩二也早意识到成本管控问题的存在，只是任上未能来得及将其解决。他在卸任前，找来了日下部大次郎出任T Marketing公司的社长。松下浩二和日下部曾是同一届研讨班同学，两人通过校友会等活动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T联赛筹备时，松下浩二就曾向日下部咨询过。
也正是日下部加盟后的一系列举措，帮助T联赛在不久后扭亏为盈。
厘清权责利、管控成本，最终扭亏为盈
日下部身高2米，初高中时长期打篮球，但因为当时的日本篮球水平有限，他感到打篮球难有出头日，于是专注学业，本科进入同志社大学学习经济学，后又在早稻田大学体育科学研究生院拿到修士学位。在职业生涯中，他先后在银行、知名企业、职业体育联赛、著名高校工作过，称得上是一位理论与实践兼备、既懂体育又懂商业的复合型体育管理人才。尤其是参与日本第一个篮球职业联赛BJ联赛的创立，加盟T联赛之前又为该联赛俱乐部TT彩丸队担任过多年顾问的经历，深得T联赛的心。
日下部在2019年7月加盟后，对T联赛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核心原则就是：管控成本，量入为出。
▲ 日下部大次郎参加活动，身长2米的他在人群中十分突出。
日下部在与懒熊体育独家对话中表示，他到来后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联赛跟俱乐部之间的权责利关系理顺，即把俱乐部跟联赛分别负责什么事情，各自的权利、责任、利益分清楚。
具体而言，一开始，联赛（T Marketing）负责所有事情，包括所有比赛的运营。但要知道，以现有的12支俱乐部为模型的话，T联赛一个赛季下来，光常规赛就有150场。如果联赛（T Marketing）运营所有比赛，成本是可想而知的。
后来，在日下部的指导下，联赛把大部分比赛的运营权利下放给俱乐部。现在只有6场常规赛由联赛（T Marketing）运营，其他比赛全部交给俱乐部在主场运营。这6场比赛中，有2场是开幕式，有2场是跟赞助商永旺一起办，还有2场是T联赛在没有俱乐部的地方做推广。当然除了常规赛，季后赛也是联赛（T Marketing）自己运营。此举让联赛节省了大笔运营开销，同时也能够充分发挥俱乐部的资源优势，调动俱乐部的意愿。
与此同时，日下部对T Marketing公司进行大幅“瘦身”，虽然在松下浩二时期，T Marketing团队也不大，只有30人左右，但日下部还是将团队缩小到了15人，砍掉了一些不要重要的事情和岗位，比如以前负责社交媒体运营就有五、六个人，后来大幅精简了，再比如以前还有一个专门做战略的岗位，后来日下部自己兼着做战略了。
“体育界的人并不是都懂财务管理。对于（T联赛）这样一个竞赛表演机构，一开始很多人觉得这要做、那要做，最后导致整个的成本很高。”日下部指出。
在日下部主导挥出的这一套降本增效的组合拳下，T联赛在2020/21赛季（即在第三个赛季）就成功扭亏为盈，并且到2024/25赛季开始前，已连续4个赛季盈利了。那4个赛季，T联赛的盈利金额分别是：2020/21赛季，9000万日元；2021/22赛季，8700万日元；2022/23赛季，1.5亿日元；2023/24赛季，“几千万日元”。2024/25赛季刚结束，所以相关财务数据尚未发布。
日下部告诉懒熊体育，目前，在T联赛的总收入中，商业赞助占比为六七成，媒体版权占比约为15%。其中，冠名赞助商为Nojima（野岛电器），TOP赞助商为Studio Backdrop（双方在年初刚刚签下多年合作协议）。2024/25赛季的媒体版权，则主要由U-Next和Amazon Prime Video持有。
▲T联赛合作伙伴体系。
目标直指世界第一，希冀版权重新卖到中国
众所周知，日本职业体育都有着远大志向，比如B联赛直指世界第二（仅次于NBA），J联赛的目标是在从2023年起的三十年内成为世界第一职业足球联赛，同时以J联赛球员为主的日本国家队赢得国际足联世界杯。
T联赛也一样。不管是在官网，还是早年松下浩二接受媒体采访，T联赛都毫不掩饰成为世界第一这个目标。
▲当前世界上主要的乒乓球联赛版图。图片来自T联赛。
根据T联赛提供的资料，全世界范围内，拥有乒乓球职业联赛的国家主要是中国、德国、瑞典、法国、日本、俄罗斯、美国、马来西亚、韩国、墨西哥。其中，中国乒乓球虽然整体水平最强，但乒超联赛的运营有时并不稳定，例如2024年的赛事就被划分为两个阶段的赛会制比赛，在八天的时间内就全部打完。德甲开始运营于1966年，是历史最悠久的联赛之一，也是T联赛学习和效仿的对象。4月上旬，国际奥委会执委会开会通过了2028年洛杉矶奥运会的初步项目设置，届时，乒乓球项目的金牌数量将增至6个，新增混合团体项目，同时男、女双打将取代男、女团体，重新成为奥运会乒乓球比赛项目。奥运金牌数量的增加，无疑将进一步激励各国乒乓球联赛的发展，这当中，自然也包括T联赛。
在日下部看来，世界第一乒乓球联赛有不同的衡量标准，从竞技角度看，T联赛不是最好的，但可以说是最好的之一。“当然，我觉得（对于世界第一乒乓球联赛）还有很多侧面可以去考量。商务、影响力也都是我们关注的指标，但我们觉得还没有达到目标。”
除了世界第一，T联赛还致力于推动乒乓球运动的全球化——这其实也是在拓展T联赛的上限，毕竟当这项运动的受众基础扩大了，相关联赛的发展空间也会更大。目前，T联赛正在积极地联系印度、中国台湾等国家或地区的联赛进行交流，希望从国际交流角度来说，推动乒乓球在国际上的发展，包括邀请对方过来参加比赛，或者举办对抗赛，或者将T联赛的一些比赛放到那些地区举办，跟他们的球队混合着进行比赛等等。
在全球化的过程中，T联赛对中国市场格外重视，不仅在官网上提供简体中文和繁体中文版本的内容——是唯一这样做的日本职业体育联赛，今年年初又开通了微博账号，未来还会开通小红书账号。
日下部表示，再往下，T联赛希望能够把媒体版权重新卖到中国。其实在2019/20赛季，《中国体育》（zhibo.tv）曾短暂直播过T联赛，但后来或许是因为商业回报有限，该机构未再与日本乒乓球职业联赛长期持续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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