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市明谈八年创业:做了一场冠军梦,撞上了水泥墙 | 十周年·10个人

2025-10-22 特别策划王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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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手里连几万块现金都拿不出来……”


话到此,他顿了顿,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接上后面的话。一个曾经的世界拳王背着巨债,一度拮据到只剩能用信用卡为家人支付医疗费。


他没再继续,只是抬了抬头,眼睛看向天花板,声音哽咽,眼圈泛红。那一刻,他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咙。房间安静了几秒。这记重拳,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场位于邹市明上海青浦家中的对话,时间几经调整,最终敲定在9月16日下午。现在他的生活和时间被直播和各类事务切割得粉碎,能空出整个下午并不容易。


我们比约定时间稍早抵达。小区很大,绕过人工湖,穿过林荫道,步行十多分钟才在尽头找到他的院子。


进门并不容易。安保异常严格:登记、盘问之外,保安还必须与业主本人通话确认,才肯放行。我们在门口等了近十分钟。那天室外接近40度,保安略带歉意地解释:“这里面住的都是有些家底的,最怕陌生人闹事。”


院门打开,庭院宽敞,绿植葱郁。这栋带电梯和游泳池的三层别墅,是邹市明2017年买下的。助理领着我们穿过堆着杂物的玄关,下到地下会客室。冷气扑来,人才算是缓过来。


隔壁此时传来的冉莹颖直播声音,清晰而有穿透力。整栋房子如今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直播基地,与会客室墙上挂满的家庭合照,形成一种现实与记忆之间的强烈反差——那些照片里,有他身披国旗站在奥运领奖台的瞬间,有他举起金腰带的怒吼,也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过往。


我们坐下没多久,邹市明推门进来。一身宽松的运动装,退役这些年,体型虽不似职业时期那般精悍,但握手时仍能感到属于拳王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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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到右:懒熊体育创始人韩牧、邹市明、懒熊体育王闪


开始聊天时,他声音不高,有些回答像提前打过腹稿,透着点拘谨。直到话题转到创业及其付出的远不止金钱的代价时,他才像卸下了客套,打开了话匣子。


一提“创业失败”,他总会先习惯性地笑几声。那笑声里有自嘲,也有点别的滋味。当我问及外界传闻的“两个亿”投入时,他没有确认具体数字,但声调骤然沉了下去:“具体数字不方便讲,但那确实是一大笔钱,可能……还不止。”


邹市明坦言,现在经常失眠,夜深人静时,感觉所有压力都压下来,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他很少喝酒,也不抽烟,唯一的解压方式是:“实在睡不着,就打两把游戏,算是让自己短暂抽离一下。”


相比之下,他形容妻子冉莹颖是一位“高能量女性”。


“她精力旺盛,睡眠也好。遇到事情就解决事情,从不内耗。”他毫不掩饰这种佩服。


这种性格上的差异,在现下逆境中反倒成了互补的关键。然而,不管怎样的感受,当下最紧迫的事,是填上创业留下的巨大债务窟窿。如今,就连他现在住的这栋别墅,也已挂上了出售的牌子——这处他在职业最风光时置下的产业,见证了他荣誉满身、四条职业金腰带相继到手的巅峰岁月。


这栋房子,算上扩建,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上下三层,可以说,这是他那几年在拳台在职业赛场上获得的全部见证。


根据懒熊体育查阅公开信息时注意到,高端房产经纪“三千石”的中介人员,从2025年下半年起,在社交平台发布该房产的卖房视频,并提到业主“着急出售”。综合地段和同类房产行情,业内普遍估算,市场价在3000万元人民币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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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着杂物的游泳池(邹市明供图)


邹市明说,搬进来这些年,地下一层那个漂亮的游泳池他一次也没下去过;甚至,池子里从未放过水,一直堆着杂物。


“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他说。


如今,这栋别墅不仅压在他的心口,更是他变现还债最大的指望。只是现实骨感——直至本文发布,这处带着游泳池和精装庭院的房子,还没有等来它的新主人。


从奥运冠军、世界拳王,到负债的创业者,再到带货主播,邹市明的人生赛道切换得又快又彻底。他调侃自己是被生活“磨圆了”的石头,但话锋仍然不忘一转,“从未被打倒。”


潮头


将他拖入这场风暴中心的,正是那艘曾被寄予厚望的“航母”——邹市明搏击健身中心。


最初的蓝图画得极为宏大。规划占地33亩,大约22000平方米,坐落于上海浦西黄浦江边,紧邻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他想打造的远不只是一个拳馆,而是一个地标式的体育综合体。


这个念头,其实萌芽于2016年他在美国备战时的低潮期。妻子冉莹颖起初是想帮他找个事“减压”,转移注意力,才启动了这个项目。谁曾想,日后竟成了他们数年的压力之源。


压力,首先来自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每天每平方米六块钱,”邹市明告诉懒熊体育,“合同里还写着租金每年递增,七块、八块这么涨上去……”


我们替他粗略算了笔账:22000平方米,按六块钱一天来算,月租金就逼近四百万。一年下来,单是房租这一项,就要烧掉将近五千万。这还没算上水电、物业和养着那么大团队的人工开销。


这个租金,就算拿到北京最核心的商圈去比,也足以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像国贸中心的写字楼,CBRE世邦魏理仕数据显示,其2024一季度的平均租金达到649元/平方米/月,折合每天每平方米是二十一块六左右。相比较邹市明的场馆六块钱的单价听着不高,可架不住体量庞大,总租金数字令人咋舌,对一家初创体育健身机构来说是难以承受之重。


他后来承认,那时自己几乎是个做生意的“门外汉”,毫无概念可言,全凭一股理想主义的情怀投入。他为这个搏击健身中心配备了餐厅、赛事酒吧、SPA……意图打造一个无所不包的体育娱乐消费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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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邹市明搏击健身中心


而这艘“航母”启航之时,正是他职业生涯最鼎盛的时期。


但故事的起点,远在顶峰到来之前。


回看来时的路,邹市明人生几次关键的转身,似乎总与水相伴。第一次在遵义湘江河畔,一个迷茫少年被教练领进了拳击的世界;第二次则在雅典的爱琴海边,23岁的他为中国拳击拿到了第一块奥运奖牌;第三次,则是在上海黄浦江边,他脱下运动服,换上西装,一头扎进商海的惊涛骇浪,想靠双拳再打出一片天地。


1981年,邹市明出生在遵义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幼儿园老师,特别看重面子。因为他成绩不好,整个学生时代,母亲只为他开过一次家长会。


转机出现在1994年。刚上初一的邹市明,有一天突然对母亲开口:“妈,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去练体育。”


这个决定,在这个看重教育的家庭里显得格外意外。十三年来,母亲对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行”,但那一次,她竟然点头答应了。


后来,教练张传良独具慧眼,为他量身打造了后来名扬天下的“海盗式打法”——核心就是灵活闪躲,抓住机会快速反击。凭借这套战术和一股不服输的劲头,邹市明一步步从遵义走到了全国,又从中国走向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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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北京奥运会拳击男子男子拳击48公斤决赛,邹市明夺冠


2004年雅典奥运,他拿下铜牌,实现了中国拳击在奥运奖牌上零的突破;2008年北京奥运夺金;到了2012年伦敦,他更是成功卫冕。再加上两届全运会、两届亚运会、三届世锦赛的冠军……业余拳击的最高荣誉,几乎被他拿了个遍。


2016年11月5日,在拉斯维加斯,他与老对手坤比七再度相遇——这次赌注是空缺的WBO蝇量级世界拳王金腰带。苦战十二回合,他凭借点数取胜,终于将象征职业拳击最高荣誉的金腰带紧抱怀中,完成从业余拳王到世界职业拳王的蜕变。


这条金腰带,不仅标志着他竞技生涯的顶峰,也为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赛场上的成功,迅速转化为商业价值的飙升。他带着儿子上《爸爸去哪儿》,“硬汉奶爸”形象破圈。妻子冉莹颖——名校经济系毕业、前央视财经主持人,也走到台前,成为他商业版图的最重要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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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0日,邹市明一家现身湖南卫视小年夜晚会录制


那几年,一切看起来都顺风顺水。


当时,正是盛力世家携手全球顶级拳击推广公司Top Rank,将邹市明推向国际职业拳坛的关键时期。作为这段经历的见证者与规划者,盛力世家创始人李胜,向懒熊体育点出了一个关键:“市明骨子里是赛场上的拳王。离开拳台,他更愿意把商业上的事交给冉莹颖,也更信赖她的判断。”在李胜看来,职业拳击本身就需要拳手具备极强的个人表现力,而冉莹颖的积极主导,在初期无疑为他补上了这一环,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和关注。


那时光环加身的邹市明立于潮头。然而,商业开拓与竞技备战终究是两种不同的思维。当商业活动的密度不断增加,二者之间的平衡便开始被打破。这种失衡的加剧,也悄然为后来的赛场危机埋下了伏笔。


重创


真正的重创,来自赛场与商场的双重夹击,而两者盘根错节,几乎同时爆发。


就在健身中心紧锣密鼓筹备的当口,他职业生涯中最受关注也最富争议的一战逼近了。


2017年7月28日,上海东方体育中心,WBO世界拳王卫冕战。对手是日本寂寂无闻的选手木村翔。


那是他们自己团队操盘的“旷世之战”。冉莹颖展现了惊人的能量,拉来数千万元的赞助,门票售罄,明星助阵,线上观看量数亿。但这流量的顶峰也成了坠落的起点。战至第十一回合,邹市明因体力不支被TKO,金腰带就这么从手中滑落。


八年过去了,他依然能清晰地复刻那场卫冕战的每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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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28日,WBO世界拳王金腰带卫冕赛(邹市明VS木村翔),邹市明“滑倒”


“上去打了才两三个回合,我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今天完了……”邹市明向懒熊体育承认,当时体能已亮起红灯,脚下发飘,站不稳。轻敌的情绪,在赛前便已滋生。


那段时间,邹市明的备战根本谈不上系统。和前任经纪公司的纠纷还没理清,临时搭建的团队,教练也是头一次合作,再加上搏击健身中心开业前的千头万绪……这些都“偷”走了本该属于训练的精力。


一名当时接近邹市明团队的人士曾告诉懒熊体育,有一次比赛备战期间,邹市明需要临时抽身去录一档节目,这些势必会影响他原本系统的训练节奏。


从敲定比赛到站上拳台,满打满算,只有三个月。而从业内的过往经验看,一场世界头衔战,系统的备战周期通常起码需要6到8周。


而那个在2017年夏夜改变邹市明人生轨迹的木村翔,却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他高中辍学,靠送啤酒、搬运货物为生,连训练费都需要在网上募捐。即便战胜了邹市明,回到日本后,他依然在运输队做着临时工。


“非常感谢邹市明,如果不是他选择我,我至今还是个无名之辈。”木村翔坦承。


这场失利,加速了邹市明转向商业创业者的角色,也让他更加依赖冉莹颖为他规划的“后拳击时代”发展路径。


但这艘被寄予厚望的“航母”,从下水第一天起,船体便出现了裂缝。


尽管开业第一年“账面上还能算得清楚”,但庞大的固定成本如同无底黑洞,需要持续不断地“输血”。


“每到交租金、发工资那几天,那种感觉太有冲击力。”他对懒熊体育回忆时,脸上仍会掠过一丝无力感。


那时候,他接一个商业代言还能有两三百万的收入,可投进这个庞然大物里就像“一颗石子扔进池塘”,只能激起微弱的涟漪。


团队最庞大时扩张到一百二十多人,管理难度倍增,管人,成了比打拳更头疼的事。“大到战略方向,小到后厨采购,什么事都能吵起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邹市明提到,配套的贵州餐厅倒是能赚点钱,可那点利润,转头又全贴补进主场馆那个巨大的黑洞里。


这种从低谷挣扎的经历他并不陌生。他曾经总结自己的比赛风格:“我生来没有当黑马的命,我参加的所有大赛,都是从第二名、第三名开始,一步步往上追。”


只是商业战场上的失败,带来的后果远比输掉比赛复杂沉重得多。


沉没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20年。疫情,给这个本就步履蹒跚的创业项目,送上了最后一击。


“2022年那一年,那么大个场地,实际上就满打满算只正常营业了两个月。”邹市明说出这个数字时,语气中仍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然而,每月数百万的房租、人工这些固定开支,并不会因关门歇业而暂停。这些数字如同催命符,在空无一人的场馆里,固执而冰冷地滴答作响。


“每天一睁眼,几十万就没了。”邹市明回忆着,“那种压力,比备战任何一场比赛都具体,都磨人。”


疫情像一根导火索,彻底引燃了早已千疮百孔的资金链。之前靠着积蓄和零星收入勉强维持的那点脆弱平衡,瞬间被打破。债务像雪球越滚越大,直到彻底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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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境中,他们也曾试图抓住外部投资这根救命稻草。


邹市明至今还记得,上海报业集团旗下的投资部门挺看好他们夫妇的IP,提议“小步快跑”,先投一千万试水。那位投资人甚至在冉莹颖刚生完三胎时,特意跑到医院探望,意愿显得很强烈。可临到签字关头,邹市明自己却迟疑了。


“我们自己的模式都还没跑通,心里没底,不能就这么拿人家的钱。”邹市明对懒熊体育回忆。


令他意外的是,一向果决的冉莹颖,这次却尊重了他的判断。这个出于责任感的决定,后来看,算是阴差阳错地让他们躲过了可能因对赌协议而带来的更大麻烦。


为了维持运营,他们开始变卖家产。第一套卖掉的是海口的一处房产——那是他奥运夺冠的奖励。交房那天,他在那个已经空荡荡的房间里,独自坐了一下午。


“那种感觉,像是硬生生切掉了自己的一部分,”邹市明说,“连奥运荣誉换来的东西,最终都守不住。”


在荣誉高于一切的运动员价值观里,这种割舍,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痛苦。


之后,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三亚、北京、贵州,甚至美国的房产等,一套接一套地被卖掉去填那个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


“到最后,现金流最紧张的时候,我老婆连自己的包和表都拿出来卖了。”邹市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些账,必须立刻结清,否则引发的连锁反应谁也承担不起。“我在心里发誓,等缓过这口气,一定要把她卖掉的东西都赎回来。”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他下定决心就读商学院之后。


在课堂上,他的创业案例被教授当作典型进行分析。结论残酷而清晰:基于当时的财务模型与市场环境,项目已不具备可持续性,再往里投钱,只会带来更巨大的损失。


“那一刻,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邹市明对懒熊体育说,“在那些冰冷的数据和严酷的商业逻辑面前,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究竟挖了多大的一个坑。”


他几乎没有犹豫,回去后便立刻着手推动关店止损。“这个决定,事后看,至少帮我们少亏了两千万。”


他形容那种感觉,是一种迟来的“清醒”。长久以来,他们夫妻俩心里都抱着“也许还能缓过来”的侥幸,但商业世界的运行法则,从来冰冷而客观。


2024年,他正式关闭了这家投入了无数心血和资金的搏击健身中心。


不过,关店之后的善后,是另一场艰难的战斗。


面对两千多名预付费的会员,他选择直面责任。“因为我是奥运冠军,我是国家培养出来的人,我不能干那种撂挑子的事。”他说,“不能让那些相信我们的人寒心。”


他找了一个小点的场地,承接了部分还想继续训练的会员。对于那些要求退费的,他承诺分期、逐步退还。光是这一块,又搭进去几百万。员工的遣散,同样需要支付大笔赔偿金。


邹市明表示,直到今天,“还剩最后一小部分,就能全部处理完了。”


这次刻骨铭心的创业,让邹市明对“失败”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拳台上,死磕到底可能换来金牌;在商场上,有时磕到底,才发现面前是堵水泥墙。”邹市明苦笑,“学会在撞得头破血流前转身,这课我学得太贵了。”


这种认知,或许也源于他更早的体育生涯。他曾说过,总是赢,会让人“越来越怕输,越来越输不起”。而真正的成长,有时恰恰来自于懂得如何“放下”。


只是商业世界里的“输”,代价远比拳台上更加巨大和残酷。


礁石


回头看这场失败的创业,邹市明自己与旁观者如李胜,在不少关键问题上的看法不谋而合。


李胜认为,邹市明的创业历程可以清晰地分为两个阶段:第一次是从奥运体制转身,进军职业拳坛,目标纯粹而明确;第二次,就是做这个搏击中心,而在这里,他的角色定位并不清晰。


“市明骨子里,还是个专注在拳击上的人,”李胜对懒熊体育分析道,“他性子温和,顾家,生意场上的那些需要杀伐决断的事,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而在这种第二次创业中,他更依赖于与冉莹颖结成的“夫妻店”模式。


邹市明和懒熊体育分享创业经历时也承认,创业初期他几乎是“两眼一抹黑”,每天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到办公室,却不知道要做什么。而冉莹颖则展现出极强的推动力和执行力——从市场调研、场地选址,到后期的装修、运营,几乎都是她来主导推进。即便在二人因理念不同时,比如关于场馆风格、器械采购等,最终也多是冉莹颖拿主意。


另一方面,以往当拳手时,邹市明有导师指路,但创业后就不同了。2016年,当邹市明在拉斯维加斯终于夺得WBO世界拳王金腰带时,他激动地以传统跪拜礼将金腰带献给恩师张传良。李胜形容“张教练就像他在拳击上的‘定心丸’,有他在,市明心里就踏实,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外界的干扰。”


在拳台上师父是定心丸,但转身踏入生意场,没人能让他这个“新人”稳住阵脚。


前WBO中国区主席,现任WKA世界功夫协会主席与IBU国际拳击联盟执行主席的张涛,从职业体育的规律印证了这一观点:“职业拳击是高度商业化的,拳手需要优秀的经纪人和推广人来规划路径。这个道理放在创业上同样适用——必须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邹市明自己也坦然承认早年对商业几乎一窍不通。“我们犯了重资产创业最典型的大忌,先把‘航母’造起来,再去想运营、找市场。顺序完全颠倒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当年在拳台上,与体重抗争的日子。“就像当年控体重,每天都要把自己放在天平上称,小心翼翼地调整每一丝偏差。创业何尝不是?只是这次,出偏差的是整个商业模型。”


他反思道,奥运冠军的光环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初期能轻松吸引媒体关注和第一批客户,但真正能长期留住用户的,永远是过硬的课程、优质的服务和方便合理的场馆位置。


对此,张涛的看法更为直接:“冠军光环在起步时是块好用的敲门砖,但它永远替代不了商业本身的价值规律。市场最终认可的,是产品和服务,而非奖牌。创业者必须尽快完成从冠军到商人的身份转变。”


这次创业,几乎把实体创业能踩的暗礁全踩了一遍——重资产、高租金、IP流量变不成持续消费、选址失误,再加上疫情这只“黑天鹅”的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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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市明搏击健身中心的例子,并非孤例。那段时间,国内兴起过一阵搏击中心热,像昆仑决世界搏击中心,还有郭晨冬《勇士的荣耀》体系里规划的“世界功夫中心”。这些想融合多种业态的重资产项目,大多数最后都没逃过经营困境。


体育实体创业最大的刚性成本之一,往往就是租金。高租金、重资产的模式,想跑通太难了。行业里也开始了艰难的转型摸索:昆仑决后来把重心转向了儿童格斗培训;郭晨冬的《勇士的荣耀》在疫情切断了传统收入后,靠着全力投入直播带货,找到新活路来反哺核心业务。


拿郭晨冬的“世界功夫中心”(后来改名叫“世界功夫艺术中心”)来说,这个2016年启动的项目,规划总建筑面积34867平方米,总投资规模同样是个天文数字。


懒熊体育在之前的报道里提过,项目在推进过程中,因为放弃了配套住宅开发,失去了资金反哺,加上疫情冲击,一度差点烂尾。正是郭晨冬团队靠着之后三年在直播电商里拼杀积累的资金,加上后期政府在中间协调拿到的银行贷款,才给这个庞然大物续上关键的一口气。这种“先造航母再找航道”的模式,以及对现金流的极致挑战,和邹市明走过的路,出奇地像。


和最终在直播里找到转机的同行比起来,邹市明这艘刚起航的“航母”,却因为所有不利因素的叠加,最终搁浅在了现实的浅滩上。


这个案例像一面镜子,清楚地照出了传统体育产业在市场化路上遇到的真实困境,也暴露了顶尖运动员转型时,普遍存在的商业认知、团队搭建和风险控制上的短板。


但这个故事的价值远不是“成王败寇”四个字能概括的。邹市明这段跌宕起伏的经历,真实地展现了一个顶尖运动员在转型路上,可能遇到的各种坎坷和现实抉择。


但也要看到正是顶尖运动员的特质和他的成长经历, 让他在创业失败后选择了“挨打要立正”——没有跑路赖账,一步步偿还债务。如今,在商学院系统学过,又被创业实战淬炼过之后,言谈间他已能自然地冒出“坪效”“人效”“轻资产”“现金流”这些管理词汇。


“未来绝不会再碰重资产模式,”邹市明特别坚定,“我们有IP、有影响力,完全可以通过授权、合作这些更轻的方式来运作。”


渡河


如今就像邹市明创业的“三番战”。只是创业失败留下的窟窿,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河,横亘在邹市明一家的生活里。渡过这条河成了他们当下生活的全部。


尽快卖掉现在住的这栋别墅,是填补窟窿最关键的一块。邹市明心里清楚,只要房子能顺利出手,压在心头的债务大山就能被移走大半。


“如果房子一时半会儿卖不掉,那就咬咬牙,靠工作挣回来。”邹市明的语气已经没有太多波澜。


他和冉莹颖盘算过,靠着现有的直播和各种工作,拼上一两年,大部分债务问题应该能解决。


除了银行贷款,这些年来,一些信任他们的朋友也伸过援手。“这让我心里最过意不去,”邹市明坦言,这种人情债比欠银行的钱更压心。也让他还债的念头更加迫切,“对别人,对自己,都得有个交代。”


而直播带货成了眼下他们最能指望的渡船。


起初,他对这个行当的规则一无所知。“最基本的手势就不一样。”他比画着,右手先是下意识地握成拳,那是拳台上准备进攻的姿态,代表着拼搏和力量。


随即,他又把手掌摊开,向上微伸——这是直播间里最常用的手势,意味着展示、邀请,甚至是一种必要的索取。“这个细微的差别,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适应。”


“一个奥运冠军出来直播卖货,面子上确实挂不住。”邹市明不避讳这份最初的尴尬。但当母亲生病住院,自己连几万块医药费都不得不刷信用卡的那一刻起,“就真的什么面子都顾不上了。”


如今在直播间,偶尔还会飘过“送水工来了”的弹幕,有些是调侃,有些则带着不怀好意的揶揄。团队里有人建议干脆屏蔽掉这些词,被他拦住了。


“没必要。”邹市明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比赛输了就是输了,这些,也算为那场比赛买单。”


谈起八年前与木村翔的那场比赛,他至今清晰地记得自己站上拳台前的想法。


“(比赛前)我其实没有想过会输,”他后来常常在复盘,“我确信我的技术绝对在他之上。”他将失利归因于体能储备的不足,“可能我对这场比赛的准备并不充分,才最终导致了那场意想不到的反转。”


那场败仗之后,他陪着母亲过了生日,便飞去美国见新教练,心里还揣着“二番战”的念头。但职业拳坛的规则与现实,有时比对手的拳头更缠人。加上旧伤不时发作,二番战的事就这么给搁下了。等他再回到国内,商业活动和场馆开业的千头万绪已经涌到面前。他发现自己好像找到了一种方式,正从拳击手的身份里慢慢抽离出来。


“当时的心气儿,确实已经不是那个心气儿了。”邹市明对懒熊体育回忆。


这份释然究竟是真正的豁达,还是被迫与过去达成的和解?外人很难揣度。毕竟,他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八年零一百零八天前那场卫冕战的每一个细节。时间能冲淡许多情绪,但有些印记或已刻进DNA。


现在他最怕的,是家里再有人生病,或孩子们想上兴趣班,自己却拿不出钱。


和专业的MCN公司签约后,每周一到周四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但生活的重心却在高压的还债节奏里,悄然转向了家庭。今年暑假,他特意推掉不少工作,带着儿子们去美国参加夏令营。这段共同面对债务、在湍急河流中奋力划桨的日子,反而让他们的关系比以前更紧密。


冉莹颖曾玩笑般地评价他们的“合伙”关系:“我给自己打7分,给他打3分,合起来正好10分。”邹市明听到这个评分,显得更谨慎些:“3分都多了,我现在才刚刚出发。”


评分背后是两人对彼此角色和能力的重新认知,创业初期那些因为理念不合而引发的争吵几乎消失。“我们夫妻俩现在是可以把背部交给对方的战友。”邹市明说,“经历过这些,心比之前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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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4月,邹市明夫妇出席珠宝品牌 APM Monaco的活动


夜幕降临时,他依然会失眠。那种“熬”的滋味,他再熟悉不过——就像年少时被母亲关禁闭的小黑屋,就像奥运备战时需要队医轻抚头皮才能入睡的夜晚。只是如今,创业失败留下的重担,取代了比赛的输赢,成了笼罩他的无声的黑暗。


对他来说,人生的赛程还在继续,只是换了个赛场,换了种打法。


“关关难过关关过吧。”昔日拳王,像是已经接受了生活给予的一切考验。


水帘洞


采访结束时,已近傍晚六点。邹市明的助理轻声提醒,晚饭后还需赶往杭州,为接下来的直播做准备。


现在,他的生活早已从拳台上那种精确到秒的训练节奏,切换成多种角色交织的碎片化状态——直播卖货、商业代言、节目和影视、协会工作以及在华东师范大学运动训练系担任副教授的教学事务。这些身份,或许是他交了“两个亿”乃至更多学费后,为自己找到的最贴近“轻资产”的生存之道。


不久前,他带领学生在大学生拳击锦标赛上夺得了冠军。“这让我看到了拳击的另一种传承方式。”邹市明说,这有一丝久违的、纯粹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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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邹市明获得第十届全运会拳击比赛48公斤组冠军


最近,他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关于他“复出”的误会。


“那是在一次商业年会上,我说未来再战商海,要像站上拳台一样全力以赴。”他解释说那只是一句象征性的表达,却被外界误读为他要重返拳台。


真正的职业复出,需要长达数月系统性、与世隔绝的备战。而邹市明现在的精力,早已毫无保留地投给了家庭和还债这件事。但他也不否认,内心对拳台仍有本能的眷恋。


“我多次梦见回到那里,就像至尊宝回到水帘洞。”说到这里,邹市明笑了笑,眼神有些飘远,仿佛能穿透这间没有窗户的地下室。


他解释道,就像电影里至尊宝最终必须要回去的地方,那个拳台,才是让他安心、让他感受到真实自我的“老地方”。


今年春节吃年夜饭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难得轻松。已经微醺的邹市明对着大儿子轩轩“吹牛”:“你爸爸当年,可是很牛的。”


轩轩突然放下筷子,认真地问:“爸爸,你想没想过再回到拳台?”


他酒后一时兴起,脱口而出:“好啊!老三还没看过爸爸打比赛。”


第二天酒醒,孩子们却把这话牢记在心,一大早便兴奋地跑来拉他起床训练。


“孩子把话当真了,”他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笑得很温柔,眼角挤出细密的纹路,“但我心里很清楚,现在的身体状态和巅峰期没法比。有些路,不是靠一股劲儿就能回去的。”


“如果重新回到14岁,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拳击。”他说,“但创业,我会选择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小步快跑,先做轻、做透。”


如今,邹市明和冉莹颖已经在四十分钟车程外安置了新家。“相比这个住所,成本会低不少。”


他起身与我们握手道别。身后那栋在黄昏中静默的别墅,慢慢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它曾满载了他所有的荣光,如今,却成了解决债务最关键也最沉重的一步。


对邹市明来说,那个曾经在拳台上“身体像一匹低吼的猛兽,无言抗议着人类的驯服”的男人,如今得把驯服身体的那股子狠劲,全拿来对付眼下的日子了。


明天,直播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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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市明谈八年创业:做了一场冠军梦,撞上了水泥墙 | 十周年·10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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